三、 奶奶和妹妹
琉星第三次来的时候,目睹了一场世界大战。
他接近中午的时候来找玄院长,安排十月的生活事务。院子里没有十月扫地的身影,他便想当然地认为,那家伙到菜园边的大树下观山景去了。他和玄院长聊了很久,直到有人跑到他们的办公室外面敲窗户。一个劲儿地叫:“院长,院长,你们家的傻孩子正给人打呢,你不去管管呀?”
玄院长还没反映,琉星已经一步跳出了门,问道:“谁?在哪儿呢?”
来人大概是附近的村民,没见过这么时髦俏皮的小伙子,愣了愣才回答:“菜地上嘛。就是经常来捣乱的那堆娃娃。”
琉星不知道“那堆娃娃”是谁,但是菜地上的“傻孩子”,除了十月还有哪个。
琉星冲到野外,发现菜园里的情景只能用“鸡飞狗跳”来形容。
一群半大的男孩在地里一通乱刨,挖出来的菜叶子满天飞,十月伸手去抓那些孩子,他们就一哄而散,绕着他的身体左右闪回,一边扯着嗓子念歌谣:
“傻瓜傻瓜你出来,给你吃个狗尿苔,
傻瓜傻瓜透透气,给你吃个家雀屁!”
十月仿佛是被他们的吵闹激怒了,“呼”地转身,盯着其中的一个孩子不说话,那个小孩吓了一跳,大声喊:“哥哥,哥哥傻瓜疯啦!”
他一喊不要紧,一堆孩子开始朝十月这边丢石块、撒泥土、扔菜叶子还丢过来两只鸡。鸡被人撒手一抛,扑腾着翅膀连飞带跑,小孩子带出来的狗看见了,追着鸡一路狂吠。十月伸手拨开那些不明飞行物,急匆匆地从地上捡东西。琉星不知道他要找什么,只看见一个男孩子用上衣兜了一满怀的泥土,朝着十月冲过来,劈头盖脸地往下洒。
十月竟然没有要躲,琉星气疯了,三步两步冲过去,一把揪住那个倒霉孩子的领子,把他拎在手里。
那孩子感觉自己的脚几乎离了地,哇哇大叫。另外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小孩直冲过来,用脑袋往琉星的肚子上撞,被他眼疾手快地同样拎住了领子,一声不吭地瞪着。
周围跟着起哄的孩子看见队友被俘虏,没胆子继续打架,一哄而散。
两个好像被老鹰抓小鸡一样提溜着的小孩傻了眼。愣了一下,其中一个“哇”一嗓子哭了起来。
琉星“哼”了一声,问他说:“现在知道哭了?小孩子不学好,为什么欺负人?!”
另外一个没哭的小孩很倔强,抬腿去踢琉星的膝盖,一遍凶吧吧地叫:“你放开他!”
琉星灵活闪过他的扫堂腿,眨眨眼睛问:“我为什么要放开他?!”
小孩说:“他是我弟弟!你不许欺负他!”
琉星很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命令道:“你不要吵,我就放开他。不然我就把他扔到树杈上去。”
小孩鼓着腮帮子想了想,没动没说话。
琉星满意地点点头,把哭泣着的小弟弟放下,又跟他们两个说:“你是他的哥哥,十月是我的哥哥。所以你们也不许欺负他。再让我看见,把你们都丢到大树杈上去,听懂了没有?!”
两个小孩没吭声,琉星皱了皱眉头,又说:“好了。没事了。你干吗还哭?”
抽泣个不停的小弟弟苦着一张脸说:“哥哥,咱家的鸡… …鸡跑了。”
他一边说,一边指,琉星回头去看,发现一只母鸡被狗赶到了菜地的另一头,正扑腾着翅膀乱跳。他叹口气,告诉两个小孩说:“你们俩,在这老实站着。”
他一边说,一边朝着母鸡的方向跑。谁知道,他刚刚靠近,原本闲庭信步的母鸡就忽然发力,扇着翅膀飞出两米开外,挑衅地对着他咕咕叫。
他再扑,鸡又飞,扑了三个回合,鸡越扑越远,琉星摔了个狗啃泥。
摔趴下的时候他骂了一声“**”,还没起来,身边静悄悄地经过了一个身影。高高瘦瘦的刮起干净的微风。是十月,他半蹲下身子,伸出一只长长的手,对着充满邪恶的小母鸡打招呼。
整个世界忽然静止了。
小母鸡不知道被十月手中的什么东西吸引了注意,竟然探头探脑地溜达过来。
它停在半米开外的地方,眼睛骨碌碌转,保持着警惕怀疑的样子。
就在这么一个万籁俱寂的瞬间,十月忽然身影一飘,再站起来,手里就抓住了小母鸡的翅膀根。
趴在地上的琉星差点找不着自己的下巴,半天才听见自己又说:“… …**。”
十月跨步经过他的身边,一声不吭把手里的鸡递给兀自哭天抹泪的小弟弟。两个小孩愣了片刻,一把把鸡抢过去,扭头就跑。
琉星奋不顾身地追过来,冲着俩孩子的背影嚷嚷:“诶,诶诶,你们俩说谢谢了没有啊喂!!”
没人理他,连狗和鸡都消失不见了。
他叹口气,转身看见十月,那家伙正蹲在他的田埂上,低着头想心思。
再看看那片倒霉的菜园,被糟蹋得成了一片垃圾场。琉星又叹了口气,走过去摇晃十月的肩膀,叫他说:“嘿,嘿,行了,别难过了。你有那么大本事,干吗由着那帮小**胡闹?现在摆臭脸给谁看?!”
他一边说,一边去拽十月的胳膊,想拽他起来。
谁知道那家伙倒是来劲了,奋力地一甩手臂,气哼哼地把琉星的手弹开。
琉星把眼睛瞪起来:“哎呦喂,你倒是知道跟我厉害!”
十月低着头不吭声,琉星的心又软了。他伸手摸了摸他蓬松的头发,劝他说:“得了。回头我帮你整理菜园子。这些乱七八糟的也要不得了。”
他一边说,一边在地上翻了翻,捡起来一只金黄色被砸出了一个窟窿的小南瓜,撇嘴说:“这个给路拿回去,中午大家煮了吃。”
十月抬起头来,湿漉漉的目光停留在琉星手里的小南瓜上。琉星发现他的脸颊受了伤,左边的颧骨上面一片血污,青青肿肿的,看起来是被飞来的石头打破了相。
而且,他的头发上,衣服上,又是土又是泥,看起来很狼狈。
琉星蹲下身,抬起手来摸他的脸,批评他说:“你看看,这么漂亮的脸,竟然被那帮兔崽子弄花了。他们打你你要反抗,反抗你懂不懂?不反抗你不会跑吗?你傻呀?!”
十月抬起目光看着琉星的脸,忽然又转瞬即逝地笑了一下,笑的时候扯动了左脸上的伤口,疼得一闭眼。
琉星被他搞得哭笑不得。拉着他起来,牵着他的手往回走,一边说:“好了,带你回去洗脸换衣服。这南瓜你还要吗?”
十月忽然叹了口气。
他叹气的样子挺苦恼的,把琉星又逗乐了:“怎么地,你瞧不上这个南瓜?破相了你就不喜欢人家啦?”
十月默默地把手伸进宽大的运动衣里面,掏出来一个完整的、圆圆的、金黄色的小南瓜。
琉星“噢”了一声,笑呵呵地说:“原来还有私人珍藏。”
然后,他站住,把手搭在十月的肩膀上,看着他的眼睛,很认真地说:“你记着。那些混帐孩子打你,你不还手,就只能保护这一个南瓜。你把他们赶跑,就可以保护一菜地的南瓜。我这么说,你听不听得懂?!”
十月没有笑,也没有点头,忽然淡淡地开口说:“我是大人。他们是小孩子。我怎么可以… …欺负他们。”
琉星一愣,发现十月的逻辑还挺强大,于是继续教育他:“你不是说,不抢别人的东西,就不会被欺负吗?他们现在就是来抢你东西。你把他们轰走,算不得欺负他们。”
十月想了想,把手里的南瓜递给琉星看:“我还有一个。算了。”
琉星被他的笨蛋逻辑带上了轨道,问他说:“一个够吗?”
十月点点头说:“够了。奶奶不嫌少。”原来,在福利院的后山上,也有一片山坡上的墓地。
这里的坟墓很荒凉,大多是附近村落里去世的老人们。
一般的家族,在村落里有专属于自己的坟地,葬在山坡公墓里的,是孤独终老又无人看顾的可怜人。
玄院长告诉琉星说,“奶奶”是这块小菜园原本的主人。说是主人也不正确。她是独自住在山脚下的一个老人家,十五年前,看见年幼的十月漂亮又可怜,想出了一个哄着他玩儿的主意:就是在这片荒弃的土地上种小南瓜。
原来,十月拼了老命也要留一个南瓜下来,是为了今天上山去给“奶奶”扫墓。
琉星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他这些日子仿佛就是跟墓地过不去似的。十月并没有邀请他一起上山,他倒是自觉自愿超级主动地跟在了那家伙的屁股后面。十月洗了脸换了衣服,看起来又是一个轻飘飘的美少年了。只不过,美少年的左脸上贴了两块雪白色的OK绷,很搞笑的样子。他每次回头看琉星,琉星都忍不住笑。十月搞不懂他傻笑个什么,看到他笑就皱眉头。
奶奶的坟上没有墓碑,那是一个小小的黄土包包,排列在坟地里其他的黄土包包里面,没名没姓的,也不知道十月凭什么确定那一个就是奶奶睡下的地方。
不过十月是轻车熟路的。他上山的时候带了他伟大的扫帚,还带了一把铁锨。他领着琉星找到了奶奶的坟,指给他说“奶奶”,然后把随身带着的纸钱香火和小南瓜掏出来放在地上。
跟着,他从旁边的土地上铲来新土,堆砌到奶奶的的坟头上面,再用手里的铁锨上下四周地用力敲打,把风吹雨淋日见瘦削的小土丘重新塑造得结实了。他认真地干完手里的活,发现琉星已经帮他扫完了坟墓四周,就高兴了,甜甜地对琉星说:“星,谢谢你。”
他总是喜欢谢来谢去的,就算琉星告诉他不需要,他也还是特别客气。
点燃了香火的时候琉星四下里找,问十月说:“没有香炉,插哪儿啊?”
十月莫名其妙地看看他,仿佛不理解他的问题似的,自己点燃了香火,闭上眼睛,把它们双手举着,贴在自己的前额上。
好久好久,他都一动不动。
琉星这才明白,十月祭拜爸爸的时候,也是这样一直举着香火不吭声,原来这是他的习惯。原来,十月对于生生死死的事情早有认识,对于人在离开之前所经受的折磨,他并不会比琉星了解得少。
玄院长告诉他说,奶奶临终的一年时间里,搬出了她山脚下的家,住进了十月所在的小福利院,把十月高兴坏了。他那个时候才刚16,不到17,和现在相比更像一个孩子。即便是如此,他也很仔细地掌握了奶奶教给他的事情,他会在每个星期一的下午,拿好奶奶家的钥匙,走去她山脚下无人问津的小屋,打开门,擦干净那些桌椅,再把篱笆墙围起来的小院儿扫干净。他就那样扫了整整一个寒暑,春风呼啸的时候扫沙土,秋风萧瑟的时候扫落叶。那年的冬天,雪下的格外频繁,他大概也很用心地扫了雪。玄院长那个时候还是个孩子,正在不知道什么地方读书考试,他的爸爸老玄院长是个细心的好人。他发现十月在天寒地冻大雪封山的日子里还要往外跑,怕他迷路在山里给狼吃了,打着手电筒跑到奶奶家里找他。一到院子门口就看见扫雪的十月,那孩子傻,并不知道,只要天上的雪没停,他脚下不断堆积起来的雪就扫不净。
琉星正这么胡思乱想着,十月的香烧完了。他回过头来对琉星笑,琉星就问他说:“十月,你很喜欢奶奶,是吗?”
十月点头:“是的。奶奶教我很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