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看看琉星，对小白菜点点头，肯定地说：“我也喜欢星。”
小白菜看他好玩，就逗他：“这样啊，我伤心了。我还以为你喜欢我呢。”
十月淡淡地笑，告诉他说：“白菜，我喜欢你。我都喜欢。但是我最喜欢星。”
为了十月的一句“最喜欢”，琉星大出血本，带他去吃价钱昂贵的冰淇淋。
12月份已经是正儿八经的冬天，虽然还没下雪，说话的时候也会呼出白气。琉星不敢给十月露天吃雪糕，干脆进到温暖的店里坐下，豪迈地要了一份大号香蕉船。
看见他们两个人拿着两把长柄勺子挖同一份雪糕，冰店的服务员妹妹们兴奋了，躲在柜台后面窃窃私语，对着他们一个劲儿地张望。
十月不觉得，但是琉星耳听八方。他听见少女们说什么“帅得一脸血”，又说什么“好甜好般配”，不由得笑了起来，自言自语道：“腐女。”
他嘀咕的声音不大，但是十月听见了，问他：“腐女是什么？”
琉星张了张嘴，又指了指背后偷偷议论他们的服务员妹妹，半天没有找到合适的解释。
十月的好奇心很旺盛：“她们？是腐女？”
琉星赶快挖了一勺子雪糕塞住他的嘴：“你小声点。吃还堵不住你的嘴。给人家听见了不礼貌。”
停顿了一下，他又暗戳戳地笑了，贱兮兮地撩拨十月：“腐女就是说，她们觉得我们是一对儿。你，不是我的哥哥，而是我的女朋友。你觉得怎么样？”
十月说：“胡说。我是男朋友。”
他还挺抓得住重点。琉星震惊了，瞬间丢失了智商，还嘴说：“凭什么你是男朋友？”
十月看都懒得看他：“因为我是。”
琉星气结，正打算胡搅蛮缠，听见背后的妹妹们吃吃地笑：“好像在说谁是男朋友… …”
琉星很不情愿，但是发现自己的耳朵竖起来了。
然后他听见一个姑娘小声说：“当然穿白毛衣的是受受… …他好可爱… …”
琉星看看十月，人家的毛衣是咖啡色的。
他没办法表情控制，冲着十月的脸脱口而出：“哎我去！”
十月莫名其妙地抬起头，问他：“星，你干吗？”
琉星扯着自己的白毛衣下摆，运气道：“我、生、气！”
十月更莫名其妙了，他看看琉星，又把目光越过他，看看收银台旁边的服务员们，忽然醒悟，对琉星说：“星，你上次说，‘那些少女’欺负你，就是她们吗？”
说完，他又皱眉头，很烦恼地说：“怎么会啊。你一定是搞错了。她们很可爱啊。”
琉星气绝身亡。
十月把雪糕推到他的面前，又哄他：“好了好了，你不要吵，吃冰淇淋。”
琉星咬牙切齿：“冰淇淋是我买的！你装什么大方！”
十月叹口气，揉了揉耳朵说：“星，你真的好吵啊。小白菜就不会像你这样。”
琉星真生气了，把勺子一丢，告诉他说：“好啊。那你去找他啊。你跟着我干吗？！”
十月竟然撇撇嘴，一副“懒得跟你浪费智商”的表情。又把冰淇淋拉回自己面前。
琉星用屁股把椅子“呼”地往后一顶，然后“蹭”一声站起来，准备走人。
十月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抬头说：“我错了！”
琉星被他突如其来的道歉封了喉，一万句撒泼的话无法脱口而出，运气道：“你错哪儿了？”
十月说：“不知道。不过我错了。你别走。”
琉星瞪他。
俩人僵持不下，服务员妹妹看不下去了，笑眯眯地对琉星说：“小漂亮，别不高兴啦。他知道错了，你就原谅他吧。”
琉星差点把眼睛瞪出眼眶，谁知道十月高兴了，对着服务员展颜一笑，还说：“谢谢。”
结果，一直到晚上回家，琉星还在生气。
十月拉他的手，他就甩开。
十月塞糖给他，他就丢掉。
问他要不要喝薄荷茶，他就吼他：“不、需、要！”
十月累得直眨眼，忽然想起了什么，在自己的背包里面翻，翻出来一只松果，举到琉星的眼前给他看。
琉星瞪他，十月就又去包里翻，不一会儿，手里就拿着两颗松果。
琉星喜欢松树，但是关于“松果很可爱”的言论的确只是随口一说。谁知道十月记住了，每次上山的时候就收集给他。
看琉星不吭声，十月再度凑过来，两只手摊开，手上有四颗松果。
琉星终于“扑哧”乐了，笑他说：“你是松鼠啊？！哪弄来这么多松果。你还有多少？”
十月把自己的背包拿过来，从里面取出一只口袋，打开来，里面满满的全部都是。”
琉星“哇”了一声，问他说：“十月，这都是给我的？”
十月淡淡地笑了一下，说：“不是。是我自己收着的。你走之后，我想你了，就去山上捡一颗。”
琉星把手伸进口袋里面翻了翻，轻声说：“所以，你很想我。对吧。”
十月看看他，回答说：“对啊。这是我应该做的。”
琉星的心忽然软了。心软了之后他的口气就放软了：“十月，你知道吗，小白菜写过一篇作文，是写你的。”
十月淡淡地说：“知道啊。”
琉星惊讶了：“你怎么知道的呀？”
十月说：“白菜会写信给我。他抄了他的作文。我看了。”
琉星说：“你看得懂吗？”
十月说：“懂啊。他说我们一起去菜园，一起打架，一起想念爸爸。很难吗？”
琉星沉默了片刻，问他：“那，你觉得感人吗？”
十月说：“感人是怎么样的？”
琉星说：“感人，就是你看到的时候会流泪。”
十月说：“那没有，他写我，我很开心的。”
小白菜的作文是这样的：
“家人
7岁

7岁的时候，有一天，爸爸带我去郊游。我们去了一个大城市，那里有美丽的游乐场。我玩遍了所有我想玩的游戏，觉得那是我生命中最快乐的一天。傍晚，我和爸爸准备回家，走到车站的时候爸爸说：‘小白，你在这里等一会儿，爸爸去给你买吃的。你不要乱跑。’
我在那里等着，从天亮等到了天黑。
我再也没有等到爸爸回来。
关于我的家人，我知道很多事情。一个7岁的孩子，已经拥有强大的记忆。我知道自己是谁，知道父亲的姓名，母亲的姓名，我们的家庭住址，以及我是如何来到游乐场的。我把这些都告诉了警察叔叔，但是他们把我留在警察局很多天，然后送我去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从那之后，我不再知道自己是谁。
我谁也不是。
但是，福利院里有一个家伙，用了好几天的时间，在我的窗外不厌其烦地问：你是谁？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个子比我高很多。他的手很长，抚摩我头发的时候令人安宁。他有一双美丽的眼睛，时刻都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光芒，好像深沉的海洋里倒影着星星。
他叫十月。
认识十月之后，我就想：这么漂亮的人都会被父母遗弃，和他比起来，我也不算太惨。
十月带我去了他的菜园。他说，菜园里美丽的蔬菜水果，都是他亲爱的家人。他愿意把这些和我分享，让我不要哭，因为哭泣的人，就和晒不到阳光的蔬菜一样，心里是苦的。
他给我起了一个名字，叫小白菜。这样一来，我和菜园里的果实成为兄弟姐妹，也就和十月成为了家人。
我很羡慕他。在我的印象里，他越长越漂亮，比我阅读过的、所有故事中所描写的王子，都要漂亮。
但是他说，他很羡慕我。他告诉我说，假如，他能有我一半儿的聪明，就一定可以得到爸爸的喜爱。
我们都是一样的人，因为无法扭转的缺陷，我们被无情地抛弃。
乡野之间的坏孩子很多，他们整天跑到菜园里捣乱，用石头砸十月的头。十月从不还手，只是一次又一次重新整理他的‘家’。只有一回，那些孩子拿石头砸我，十月生气了，狠狠地推倒了他们，用锄头吓得他们一哄而散。我问十月，为什么要动手？他说因为他们欺负你。我说他们也欺负你的菜啊，你怎么不动手呢？十月说那怎么一样，你是我的家人。
我问他，你不是说，这些蔬菜水果都是你的家人吗？
十月说，那怎么一样。
那一天，我和十月聊了很久很久。在那以前，我和他很少聊天，我觉得他不明白我在想什么。
我告诉了他我被爸爸遗弃的经过。他是除了警察叔叔之外，唯一一个知道我秘密的人。说完那个秘密，我忽然饿了。我觉得天空变得高远，树木变得苍翠。我告诉他我的心里是苦的，就算我看起来没有在哭泣。
十月说：‘白菜，你知道吗？我和爸爸走在一起，爸爸会觉得难过。就算我努力一点，再努力一点，我也和别人不一样。如果爸爸看到我被那些孩子欺负，爸爸也会难过。我只要想到，爸爸看不到我，就不会那么难过，我就开心了。这是我，应该为他做的事。因为他是我的爸爸，因为我是他的家人，因为我爱他。’
我问十月说：‘我们爱爸爸，但是爸爸为什么不爱我们呢？’
十月说：‘傻孩子，爸爸如果不爱我，他和我走在一起的时候，就不会难过。’
我几乎听不懂十月说的话，但是我觉得特别伤心。这一次，十月没有劝我停止哭泣，他沉默坐在我的身边很久很久，终于叹口气说：‘很难懂啊。我也不懂。这是爸爸告诉我的。我记住了他说的每句话。也许有一天，我长大了，就懂了。’
我没有办法回答他的话，但是十月笑眯眯地看着我，又对我说：‘白菜，你就记住，爸爸爱我们。这样子就够了。’
那一天我哭到睡着。是十月背了我回家。第二天我睁开眼睛，看到了世界上最明亮的太阳。
我记住了，我记住了我是被爸爸爱着的孩子。我记住了自己应该为爸爸去做的事。
我记得十月美丽的眼睛。
我永远记得，十月教我的，所有的事。
这就是关于我家人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不是我真正的家人。他叫十月，是一个只有7岁孩子智商的、美少年。”

Pia的妈妈告诉他：
“孩子，你有没有想象过呢？假如你有一个弟弟，他什么都比你强，比你会说话，比你功课好，比你长得美，比你有人缘，学校里所有的人都喜欢和他玩。但是你除了他，谁也不认识，不得不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活在他的阴影里，你觉得会舒服吗？我想，小举在之前的家庭里就是遇到了这样的问题。她跟着她的妹妹，但是她妹妹是学校的风云人物，她们说的所有话小举都插不上嘴。但是，如果小举表示不想参与她的活动，她就会伤心。我相信那个少女的好意，但这是对小举尊严的一种绑架。
我并不是说，我们只能跟比自己糟糕的人做朋友。那样我们的人生还有什么进步的机会呢？但是我们必须是站在同样起跑线上的人。小举才来了半年，德文说成现在这样，已经是非常非常出色的了，你一定要她和妹妹一起去参与辩论比赛，不是强人所难吗？这样的情形，很尴尬，对不对？”
那天晚上，说完这些，琉星沉默了好一阵子。
他们的家里只有一张大床。十月表示他可以睡沙发，但是琉星觉得没必要。他们睡在一起，更加方便聊天聊到睡着。
沉默了一会之后，琉星用胳膊肘捣十月，问他：“十月，你说，咱爸爸当初是不是有这样的顾虑？他觉得，你跟我在一起，会觉得我总是欺负你，久而久之会变得自卑。”
十月被他肘击，瞌睡虫死了一半，回答说：“不会的。你是我弟弟，你聪明我很高兴。”
琉星说：“那是因为你傻。咱爸爸又不傻。看见你傻不啦叽地站在我旁边，他一定心里难受。”
十月没吭声。
琉星又说：“但那说明他喜欢你。十月，你说他喜欢你吗？”
十月还是不吭声。琉星就继续用胳膊肘捣他：“你说你说。”
十月沉默了半天，终于叹口气，柔声说：“星，你别问了。”
他说得口吻凄凉，琉星闭了嘴。他有时候会想到十爸爸，想到他看着自己的眼神，那样无助，那样怅惘，仿佛是穿透了他的身体，看见了遥远星空下的另一个孩子。
每当想到十爸爸这样的眼神，他就会隐约地嫉妒十月。最起码，在十爸爸的心里，十月是被记住的。但是琉星呢？在他自己爸爸的心里，他还存在吗？存在在哪里？他想起他的时候，也会沉默和叹息吗？
琉星是个文艺小青年，琢磨这些的时候总是千头万绪，心里翻江倒海。
他胡思乱想，十月却说话了：“星，你不像Pia。你教我做事的时候从来不打我。谢谢你。”
他带着朦胧睡意的道谢把琉星的心温暖了。琉星于是翻个身，趴到他跟前去逗他：“哎你说，我要是一边揍你一边教，你会不会学得比较快？”
十月鼻子出气地笑，闭着眼睛不说话。
琉星又说：“哎你说你说，我给茜茜公主做男朋友怎么样？其实她长得挺好看的。还有钱。”
十月呼吸均匀，开始进入浅眠。
琉星话说得太多，把自己说精神了，不愿意十月这么快就睡觉：“哎，哎，你说Pia和Momo是不是真爱？！他们俩知道什么是谈恋爱么？你说你说你说… …”
十月表示不能忍，抬起手来，用手背“啪”一下甩上琉星的脸：“不要吵。睡觉。”
琉星不乐意了：“哎十月，我好好跟你说话，你打我干吗？！”
十月“哧”地一笑，语焉不详地嘀咕：“打是亲… …骂是爱。”

@浅希流殇 @唐小桐21 @雨瑶361 @坚持就是在犯贱 @暗柯哀

首杀！
熊猫来抱一个QWQ

必下——抱歉臣妾最近忙……

好好看好好看好好看啊啊啊！！！

昨晚才回家，顶顶

楼主啥时候来更 [星星眼]好好看

我这两天在医院住院 没看贴吧 从后天开始 恢复更文

嗷
抱抱熊猫

八、另一个爸爸
平安夜，琉星和十月准备了一堆有的没的，打算像过年一样地守夜。他们把人造圣诞树支了起来，它绿油油的，比想象中要可爱。树上挂满了彩灯和星星，十月很快活，满心盼望晚上快点到来，可以把一闪一闪的彩灯通通点亮。
白天的时候，琉星带十月去动物园。十月无所谓，其实是琉星自己想去。他喜欢动物园，但是最后一次关于动物园的记忆是在他7岁的时候。当时他还和自己的亲爸在一起，妈妈出差去了外地，他哭闹个不停，一定要找妈妈。爸爸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就带他到了城郊，去野生动物园看大象。琉星被猩猩和长颈鹿吸引了注意力，很欢乐地玩了一个下午，晚上还没到家就趴在爸爸后背上睡着了，再也没力气哭着找妈妈。
琉星和十月在熊猫馆里呆了好久。这里新来了两只圆滚滚的熊猫宝宝，傻呆呆的，彼此很腻歪，老爱抱着。大概是因为年纪小，不懂得怕人，游客逗它们也不嫌烦，还愿意凑到人跟前去探头探脑。十月特别喜欢他们，用手机一个劲地拍照，笑容温柔得要滴出水来。琉星看着他很开心，正觉得人生悠长、岁月静好的时候，电话来了，是Y&U的人打来的。平安夜的当天还有人值班，Y&U也算是个国际性的企业。
电话那边是Y&U海外事务部的主管Stefan。琉星接通了电话，先是听见他连声的道歉，说明明在圣诞假期还要麻烦琉星，实在不应该。
然后他说：“星，有个事情想请你帮助。你所在的城市这边，有一个Y&U的长期赞助商要终止对我们的赞助。你知道，我们应该对它做一个例行回访。但是负责你这边的中国同事出差去了。我们知道你就在那里，所以你可以去一趟这个公司，做个回访吗？”
琉星说：“当然可以，约的什么时间？”
Stefan说：“圣诞节中国是不放假的对吗？那么你这两天可以去吗？我把他们的联络方式发到你的手机上。”
琉星打了电话过去。这家公司他知道，是本地非常强大的一家民营企业，近几年风声水起，做的是电子商务。即便是他这些年不在国内，也还是听说了“好麦”商城响当当的名头。他联络了好麦企宣部的主管，对方表示今天下午得闲，请他四点左右过去。
琉星对十月表示抱歉。但是十月很体谅。他们迅速地回家，琉星换上了可以出入工作场合的衣服，嘱咐十月乖乖等他回来，告诉他说，不会时间太久，最多六点钟，他就可以到家了。
十月好脾气地一一答应，琉星出门之前还不忘涎着脸调戏他：“嘿，十月，你真贤惠。”
好麦在市中心，公司大楼很气派，这是琉星没有想到的。它不仅仅是他所了解的电商网站，它是一个囊括国内和国际速递运输的集团。前台的接待小姐了解了琉星的需求，客气地请他去8111号房间。
他乘电梯上去，发现走廊尽头的8111号房间并不是企宣部，而是总裁办。
虽然犹豫了一下，他还是敲了门。
接待他的总裁办秘书是一个30多岁的斯文男人，他礼貌地迎接他，招呼说：“是Y&U的琉星先生对不对。您好。总裁特别交代过，要亲自见您。不过他现在在忙，请您稍等片刻。”
琉星在接待室枯坐了一会。从落地窗看出去，冬季的太阳渐渐偏西，把云絮染成西瓜红的颜色。往楼下看，街道上的车变得渺小。琉星并不觉得自己晕高，但是低头下望的时候，还是有点腿软。
他等了差不多半个小时，秘书先生回来了，请他到隔壁的总裁办去。
总裁办的门很沉重，秘书先生敲了门，引领琉星进去，离开时又把门沉默地关上。
琉星踩到柔软的地毯，发现自己的脚步毫无声息。然后他看到坐在巨大办公桌后的总裁先生，遥远地问候道：“总裁先生，您好，我是Y&U的特派员琉星。很荣幸见到您。”
总裁先生抬起头，靠在他的椅背上，慢慢地开口说：“怎么，你已经，认不出我了吗。”
他说话的声音不高，琉星看到，总裁先生利落的头发，已经有些花白。
他看清了总裁先生的面孔，忽然愣住了，然后听见自己的声音，轻飘飘的不知道来自哪里。
他说：“… …爸爸？”
这个称呼脱口而出，他又有一点后悔，生怕自己是叫错了。
14年，他有整整14年的时间，靠偷偷地看爸爸的照片来猜测他的样子。他不确定自己的想象和现实吻合，更害怕他会从任何一个陌生中年男人的脸上，幻想出一个爸爸的样子来。
但是还好，他没有丢脸，总裁先生的语气很温和：“很好。琉星，过来坐。”
琉星走过去，坐在爸爸的对面，镇定了一下，提问说：“我是不是可以，先和您把Y&U的公事谈完。”
总裁先生饶有兴致地打量面前的少年，淡淡地开口说：“关于赞助的事情，好麦会继续的。我只是知道你在，想见见你。”
琉星乖乖地坐着，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从8岁到16岁，他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城市。从16岁到22岁，他每年不定期回家。母亲病重，他请假在国内陪伴了整整3个月，一直到处理完所有悲惨的事情才离开。在这样漫长的岁月中，他无数次地想象过和父亲的重逢。他们分离时的、那些恐怖的情景，随着日子的漫漫过去变得模糊。琉星长大成人，越来越想得到父亲的一个回答。他想知道，当年，那个夏天闷热的午夜，当爸爸抡起那把折叠凳，疯狂地朝着妈妈砸落下去

疯狂地朝着妈妈砸落下去的那个瞬间，他的心情究竟是怎样的。
他不止一次地替妈妈挨过打。只有最后那一次伤得最厉害。就在他右边肩窝的位置，至今还横陈着一条抵达肩胛骨的伤疤，是那条折叠凳留下的痕迹。
他不说话，但是听见总裁先生问他：“琉星，你过的好吗？”
琉星昏乱的思绪被打断了，抬起头来回答说：“是的。我挺好的。您呢？”
问题出口，他觉得是一句废话。他的父亲坐在这样的办公室里，几乎像是一个王者。他会不好吗？也许很辛苦，但是他应该拥有很多财富了。当然也还有爱情。
他始终记得妈妈抱着他的那一场嚎啕大哭。从妈妈崩溃的叙述中，他大概听到，爸爸和一个富有人家的女儿结婚了。对于妈妈多过于悲伤的愤怒，他记忆犹新。那个时候他不懂，不懂“有钱”到底是什么概念。今天他走进好麦，坐在总裁办公桌的对面，他似乎，终于是懂了。
然后他听见总裁先生说：“琉星，你怎么定义你生活得好？孤身一人，漂流他乡，混迹在流氓无产者和自由艺术家之中，搞什么所谓的文化教育，每个月领一些靠慈善捐助得到的薪水。这绝对不是一种成功的人生起步。琉星，你以前年纪小，现在应该懂事了。你的母亲没有好好的培养你。我希望你可以用心思考，认真地规划你的人生。不要再把不多的青春，浪费在没有意义的事情上。”
琉星沉默地听完，回答说：“爸爸，今天我来，并没有思想准备，要和您谈论人生。今天我是代表Y&U来谈公事的。既然好麦会继续赞助Y&U，那么我们负责中国地区的专员会和您公司的企宣部联络。谢谢您的时间。”
他礼貌地欠身，打算告别。
但是爸爸叫住了他：“琉星，你站住。你就没有什么话，想要问我的吗？”
琉星默默地咬了咬牙，抬起头回答说：“有。我想问为什么。但是时间这么久了，不知道从何问起。爸爸，假如您想见我，可以随时找我。真的不必… …一直等过14年。”
总裁先生站起身，从他的办公桌背后走出来，拍拍琉星的肩膀，告诉他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想问我和你妈，当年为什么分手。我可以很坦白地告诉你，错不在我。”
琉星闭了闭眼睛，耐心地回答：“是非的事情，我不感兴趣。”
总裁先生却被他冷淡的态度激怒了，告诉他说：“你说你不感兴趣。那我问你，这么多年你我避不见面，是为什么？”
琉星回答：“妈妈说，您有了新的家庭，新的小孩，我没有必要再度出现，您也不想见到我。”
他听见总裁先生冷哼了一下，开口道：“你的母亲自恃美貌，性情娇纵。她出轨在先，被对象抛弃在后。于是她不愿离婚，却又无法停止吵闹。终于和我分手之后，听到我要再婚，她又寻死觅活，封锁了我要见你的所有可能。我寻求过法律，找过你的外公外婆。琉星，你是我的骨血没有错，但是你的母亲实在太过偏执，我怕她，怕她那种同归于尽的战斗力。我这么说，你懂不懂。”
琉星忽然开口说：“我的妈妈已经死了。”
总裁先生没有听清：“你说什么？”
琉星提高了一点声音：“我说，妈妈她，已经死了。”
总裁先生沉默了片刻，终于说：“所以，我想重新找到你。我的确再婚，但是，我并没有其它的子女。从始至终，你都是我唯一的孩子。”
他走过来，抬起手，慢慢地拍拍琉星的手臂，用一种思索的态度。
就在这个时候，总裁办的门被打开了。秘书先生匆匆地说：“总裁，董事长来了。”
他并不需要汇报，因为董事长已经进了房间。她很漂亮，黑色的套装华丽而得体，整个人都散发出傲慢的气息。
不过，她开口说话的态度还算客气：“琉星。很高兴认识你。我是好麦的董事长，不过也是你父亲的妻子。”
琉星默然叹了口气，被她名贵耳钉射出的寒光刺痛了心灵。
然后他听见她说：“果然是一表人才… …可惜… …眼睛含冤，面带桃花。总裁先生，你真的以为，你这个风一吹就要化了的漂亮儿子，可以继承好麦？可以啊。不如从基层做起。电商网站上需要很多服装模特。我看他就很适合。”
总裁先生出声制止她：“思佳。”
琉星忽然觉得疲惫，问他的父亲说：“请问，我是不是有自由，离开这个房间？”
总裁先生没有开口。董事长用一种近乎轻蔑的眼光打量着他，似乎是说：… …请便。
天黑了，街上起了风，风刮在脸上又干又疼。这样的北风吹了不一会儿，下雪了。今年的初雪，就在这么一个昏黑的傍晚，夹杂着雨丝和小冰晶，奋力地下了起来。
琉星出门的时候天气温暖，他图方便，只穿了白衬衣和黑色西装，没有带伞。看见雪片从黑洞洞的空中飞下来的时候，他心里感到痛快。他不冷，只是抓着公文包的手有些僵硬，也许是他抓得太用力了。
是的，他一向很用力，用力抓着一切他能够抓住的东西。
离开爸爸之后，他和妈妈经历了一段无法形容的黑暗生活。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多少个午夜，他从梦中惊醒，发现妈妈背对着他，头发披散，坐在床沿上，呆呆地望着窗外的月光。他僵硬着身体，躺着不敢动，连大气都不敢喘，无法猜测妈妈想要做什么。无数次，妈妈忽然从床边站起来，拉开门，走到半夜三更路灯灰暗的小巷中去。他害怕得要死，连滚带爬地跟在妈妈的屁股后头跑，想要叫她，

又不敢叫她。有几次妈妈冲出去的速度太快，他来不及穿鞋，被街道上的石子扎破了脚底，也感觉不到疼。
是的，他感觉不到疼痛，他整个的人生都被巨大的恐惧充满了，根本想不起来关于爸爸的事。但是，无数次地，妈妈在愤怒的午夜游走中回过身来，盯着他，暴戾地告诉他说：“你是不是要跟你爸？！你凭什么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我不欠你爸的。我更不欠你的！你滚，滚到你爸旁边去，跟你有钱的后妈过好日子去吧！看他们怎么一点一点剥了你的皮，你就高兴了！”
更多的时候，她只是指着一片黑暗的前方，告诉琉星说：“你滚。”
他那时候还小，不知道可以滚到哪里去，只知道母亲在盛怒之下要和他分开。但是他不放心她，害怕她这么疯狂地走在街上会被车撞到。那样的话他就再也没有妈妈了。他觉得妈妈疯了。但是就算妈妈疯了他也要她，他不能和她分开，他觉得她会好起来的，虽然，他不知道她要怎么样才会好。
他永远害怕黑夜。在夜路上，年幼的他，曾经周身发抖地流光了一生的眼泪，变成一个爱哭的小孩。
还有一些时候，他半夜惊醒，发现妈妈在崩溃地流泪，看见他醒来，妈妈就会抱着他，反复地告诉他说：“孩子，孩子妈妈什么都没有了。妈妈什么都没有了。”
他太惊恐，只能反复地回答妈妈说：“不是的，不是的妈妈，你还有我。我爱你。你永远都不要抛弃我。我永远都不会抛弃你。我只爱你。我只要你。只要和你在一起，我谁都不需要。”
妈妈在离婚之后，到底经历了什么样的痛苦，这件事情，只有琉星的心里知道。
那些在刀尖上翻滚的日子，他一点一点熬过来了，他揪着心挺住，并不期待未来会变得更好。他只是明白自己不能逃跑，因为妈妈需要他，有时候做一根顶梁柱，有时候做一个出气筒。
他经常想，假如不是那时候的痛苦太过巨大，他的妈妈也不会这么年轻就重病离开。她还那么漂亮，那么诗情画意，喜欢看着爱情电影流泪，喜欢穿上新衣服长久地照镜子。
他爱给妈妈买新衣服，爱她长发披肩的样子。但是他再也不能闻到她头发上的味道了，和妈妈最终相依为命的人，并不是他。
是的，一直到十爸爸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他生活的苦难，才漫漫地结束了。
苦难结束，开始的并不是幸福，而是孤独。
有时候，他甚至想，哪怕妈妈一直折磨他，在半夜吵醒他哭泣，也比寄宿学校漫长的夜和冰冷的铁架子床要来得好。
是的，他的童年就是这样子过来的，而错过了他整个童年的父亲，竟然在今天，衣冠楚楚地站在他面前，站在一个明亮得好像音乐厅一样的大房间里，教训他说：你，琉星，你没有好好成长，没有变成一个令我骄傲的人。你浪费了你的青春，在做一些全无价值的事情，至今还活在生活的底层。
并且，他还说：你所经历的一切都是活该，因为你的母亲犯了错。是她自己的罪过惩罚了她自己，她是一个不忠实的女人。
他不能相信这一切。而且就算他相信了那又怎么样，就算他做错了那又怎么样，就算他的妈妈曾经犯错那又怎么样，老天最终会为所有的人判断。除了老天之外，没有人可以使用暴力，用那样残酷的方式，对待另外一个血肉之躯。
这个晚上的风雪很大，琉星整个人湿透了。他忽然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坐在一趟开往郊外的公车上，吓了一大跳，终于明白，自己是不由自主地想去墓园看妈妈。
他一定是疯了，深更半夜的，墓园也不开门啊。
然后他觉得手机在口袋里震，划开屏幕，他发现十月发来的微信：星，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见鬼，他把十月忘了！
他跳出公交车，拦了一辆出租，用最快的速度杀回家去。

到家的时候已经差不多九点，他手抖，掏不到钥匙，干脆用拳头拼命砸门。门开了，温暖的黄色光芒照进黑洞洞的楼道。然后他就看见十月，穿着浅蓝色的温柔毛海，舒服的运动裤，高高兴兴地迎接他：“星，你回来啦。”
他的身后，圣诞树上的彩灯在欢乐地眨眼睛，闪烁着可爱的流光。
琉星没说话，丢掉抓在手里的公文包，不管不顾地扑上去，湿漉漉地搂住十月的脖子，整个人都贴在他身上。
十月“喔”了一声，抬起手来拍他的背，柔声说：“星，你怎么啦？你身上很湿啊。”
琉星抱了他很久，疲惫不堪地在他耳边说：“十月，对不起。”
说完对不起，他再也没有任何力气，由着十月把自己拖进房间里，放到沙发上去。
然后，他听凭十月把他的湿衣服扒下来，又把干衣服递到他手上。
他顶着一头乱发不吭声，十月就把他扯起来，推到浴室去，告诉他：“你乖，你洗热水澡，不要感冒。”
琉星听见他语音温柔，又不想活了，转身抱住十月的脖子，再不撒手。
固执的结果就是，十月好脾气地帮他洗澡。他穿着T恤短裤拎着花洒往琉星的身上冲水，冲着冲着忽然问：“星，你肩膀上为什么有一道疤？”
他一边问，一边用长长的手指划过那道沟痕，从肩窝到背脊。
琉星控制不住肩膀的颤栗，不顾自己全身淌水，伸手抱住十月，趴在他的肩上，一个劲儿地抽泣。
那个晚上，十月费了好大力气才把琉星弄干了、塞到被子里。他搞不清楚状况，但是有些担忧。今天晚上的琉星和平时都不一样。他原本是高高兴兴出门去的，走之前还告诉他，晚上他们要一起过“平安夜”。琉星爱唠叨，平时总是跟他聊天说笑。但是今天晚上，全身冰凉的琉星一言不发，看起来格外伤心。十月觉得他不是在和自己生气，因为他一直抱着自己，怎么都不松手。但是，他也不告诉他，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个晚上琉星睡得并不安稳。他自己知道，他几次在梦里大吼大叫，吵闹着惊醒过来。每次他把自己吵醒的时候，都感觉到一个亲切的身体，很温暖，可以依靠，距离他非常紧密，仿佛是巨浪滔天的大海中的、一座永恒的岛屿。
第二天早上，他睁开眼睛，仍然觉得全身发酸，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挣扎着坐起来，活动活动脖子，感到肩膀和手都软绵绵的，仿佛是跟100个人打了一场群架。
正在发呆，十月进来了，看见他醒着，就把衣服放到他面前，告诉他说：“起来。穿衣服。”
琉星疲倦地冲他笑笑，柔声说：“对不起啊十月，你想去哪儿啊？我今天有点累。咱们不出门了好不好？”
十月没有笑，走过来摸摸他的头，告诉他说：“你乖，起来。我带你去看妈妈。”
琉星愣住了：“你… …为什么要带我去看她？”
十月说：“你昨天晚上做梦，一直叫妈妈。你想妈妈了。没关系。你想她了我们就去看她。”
外面的天气很晴朗，就好像昨天晚上不曾下过雪似的。太阳照在大地上，照得地面湿漉漉的。琉星和十月肩并肩地走，两个人挨得很近，谁也没有说话。
公交车开往墓园的路很漫长。琉星眯着眼睛一个劲儿地打瞌睡。十月拍拍自己的肩膀让他靠着，轻声告诉他说：“你放心。我知道在哪里下车，到了我叫你。”
墓园里面，倒是有些积雪没消。枯黄树木的枝头和上山的台阶都仿佛被撒上了银霜。他们闷声不响地往山上爬，十月走在前面，琉星跟在后面。走上一段，十月就回头看看，看见琉星喘得厉害，就把手递给他，拉着他一起走。
终于走到了目的地，十月把随身带的新毛巾拿出来，递给琉星让他擦墓碑。
琉星默默地接过毛巾，默默地把墓碑擦干净。
然后，他看着妈妈的照片，看了很久。
十月摘掉手套，摸摸琉星的头，提醒他：“星，你说话呀。”
琉星看看他，笑了：“我说什么？”
十月说：“说你要跟妈妈说的话啊！你昨天不是梦见她吗？”
琉星逗她：“那是悄悄话。不能给别人听的。”
十月说：“喔。”
说完，他转身就走。
琉星赶紧一把拉住他：“你上哪去。”
十月说：“你慢慢说，我就站在那里等你。”
他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棵松树，它在阳光下看起来很挺拔。
琉星叹了口气：“我逗你的。我不知道要说什么。”
十月很认真地教他：“说：妈妈，我想你了。”
琉星不肯：“那么肉麻的话，我说不出口。”
十月皱眉头，不明白“肉麻”是干什么。但是他知道琉星不肯说话，就叹了口气，问他说：“星，你昨天怎么啦？为什么伤心？”
琉星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问道：“如果… …有人告诉你，你的妈妈犯了错，你要怎么办？”
十月说：“妈妈犯了什么错？”
琉星语塞。
十月又说：“妈妈怎么会犯错。只有小孩子才会犯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