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已经极为难受地接受了爱德华将前锋交给理查的决定。他一反常态地小心谨慎起来，对理查的年龄和毫无经验仅仅说了一点儿的尖锐的话，便心满意足了，但这依然让他十分痛苦。他并不是嫉妒理查得到了这份殊荣，他跟自己保证，而是因为奈德以为不给自己统领前锋十分合适。该死的，他知道奈德想要他在他左右只有一个原因；奈德不信任他。是的，他知道奈德的怀疑，知道奈德担心，如果这场战役对约克不利，他可能会转向华威。他苦恼地憎恨这——在他足足带了四千名士兵到约克麾下，为了奈德背叛了他的岳父后，他居然会如此不受欢迎。

然而在战斗开始后五分钟，他的怨恨便已经消失殆尽，因为他发现自己要呼吸都很艰难，四周都包围着濒死之人的哭声、血液的恶臭，以及溅在地上的内脏。他根本不知道会是这样，而生命中的第一次，他很庆幸留在他哥哥身边，能够跟随奈德的领导。现在他从灵魂深处感激自己，不曾与狄肯交换位置，像他那样，在雾里面，不知身在何处。要说在这个突然变得野蛮的世界里，有什么安全的所在，那便是在奈德周围——奈德，他看起来从来就不知道什么是畏惧，他比其他人都要高，只用一把鲜血淋漓的剑砍出了一条道路。
乔治看着他的哥哥，不太能理解地敬畏着。他可以理解狄肯的自大。这是狄肯第一次作战，这也是他的第一次作战。但是奈德已经知道了。基督在上，他明明知道黎明到来时他们要面临什么，他昨天是怎么做到那么淡定的？

他无意中看到了一个俯卧着的身影，在草地上，以一个不可思议的姿势趴着，考虑到他事实上肠子都被挖出来了，这就显得更加不可思议了，这个男人在呻吟着。乔治从他身上跨过，跟在爱德华身边。中翼似乎还在坚持与约翰作战，可是乔治知道这场战斗显然对约克不利。左翼已经溃败，在牛津的猛攻之下，黑斯廷斯疯狂地试图着集结他的士兵，检查逃亡情况。而相传，埃克塞特的人马与理查的人马之间战斗最为激烈。仅仅十分钟之前，一名信使从雾中冲了出来，给爱德华捎来了受欢迎的消息：“格罗斯特大人吩咐我告诉陛下，他们做得很好……您应该留着您的预留人马。”
不过乔治知道理查面对的不仅仅是埃克塞特，他还要面临华威。埃克塞特被突然出现在他侧翼的约克先锋吓得要命，急切地要求增援，而华威便已经把他预留的一半兵力送到了埃克塞特那儿施以援手。他们的人数显然超过了理查的，理查被迫撤退，回到了沼泽的溪谷之处。而如果先锋队走上了左翼的老路，那爱德华就毫无希望一个人守住全局了。

乔治也知道，不久之后，牛津便会回到这片战场上来。他是一个极其精明的士兵，不会让他的有生力量再去追寻那些已经被打败的人。乔治因为恐惧不由打了一个寒颤，意识到约克可能会输，这一天，华威——他的岳父——很可能会赢，而他因为班伯里的事情永远不会原谅他。
一个人正从雾中跑出来，径直向他撞来，乔治挥舞着他的剑，然后看见了他弟弟的白豕标志。只是一个男孩，吓得脸都绿了。他伸出手，当那个男孩走到够得着的范围里后，抓住那个男孩。他手紧紧地抓着男孩的肩膀。那个小男孩喘息着，鲜血从乔治手头的指缝里涌了出来。他便移开了手，搭上了男孩的前臂。
“你怎么没和格罗斯特一块儿？”他责问道，把他的脸拉近，以便让他听到。
“格罗斯特……他输了！”

乔治的手一松，男孩抓住了机会，挣出了束缚，逃入了雾中。乔治已经忘记他了；他摇晃了几步，走向离他几码远的哥哥。他大叫着，可他知道爱德华根本听不见。在他周边全都是在他们走近时大叫着约克或者内维尔的人。几乎就在他的脚边，一个受伤的人尖叫着：“搭把手，看在基督的份上！”跨立着站在他身上的约克士兵把他的战斧朝下插了进去。雾笼罩在他们身上，又闭合了。乔治看到爱德华剑光一闪；一个人就这么死了。
乔治凝视着，没有动。这是疯狂。这是他会夜夜有的的梦魇。他们都死在了这灰蒙蒙的黑暗之中，这雾像寿衣一样，包裹着整个战场。
他模模糊糊想向右转，便转了一圈。那个人已经死了。这场雾掩盖下是难以明说的恐怖，藏住了死亡与濒死的人。约克战败了……他颤抖着，跌跌撞撞地跟在哥哥背后。

理查根本就没有做好迎接班尼特荒野的地狱的准备。
托马斯•帕尔死了。理查见到他跌了下去，知道要是像托马斯这样的倒下去，根本就没有存活的希望。他离得太远，没法帮助他，只能徒劳地警告他，惊恐地看着他的侍从跌倒在地。那个冻结的，似乎不再能移动的时刻，差点让他自己丧命。沉重的一击从他侧面击中了他，让他跌跪在地。但本能拯救了他，在靶场练习多年战斧和大刀的本能。即使是摔下去的时候，他也根本不用想，根本不用清醒地作出决定，便本能地反应过来。膝盖着地时，他向上一挥剑，挥出了几年前在米德尔赫姆学的一招。鲜血喷在了他身上。那个男人捂着自己的肚子倒了下去。几乎是同时，罗伯•珀西就站在他身后，拉他站了起来。自从战斗开始，他的王家骑士便不愿意离开他的左右了，清醒地意识到他是危险的、兰开斯特的一个目标。这是约克的弟弟，也是指挥前锋的人。

理查根本就不知道他被伤得有多严重。战斧劈裂了他的前臂铠甲。他的胳膊从肘部到手腕都是麻的，根本感觉不到痛意……或者说是还没有感到痛意。但是鲜血已经填满了他的整个金属护手。他匆匆忙忙地朝万能的上帝念了一句祷告致谢，幸亏那一下打的是他的左臂，最终没有再朝他的侍从那扭曲的、静止不动的尸体看去。
他家族的骑士全聚集在他周边，让他能够与他的战斗队长交谈。他们告诉他，如果再没有增援，他们就坚持不下去了，他静静地听着。

“不行，”他说，喉咙已经因为吼叫命令而有些沙哑，现在每一个词都是从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来的，“我不会耗尽我哥哥的预留兵力。现在黑斯廷斯的战线已经裂了，他现在更需要。传信给陛下说我们依然能守住，他不用把他留的兵力献出来。”
他们争执着。托马斯•霍华德，约翰•霍华德的长子，在他们身后做了一个手势，朝现在已经隐藏在雾中的峡谷走去。理查重复了自己的命令，在他们依然在抗议时，朝他们大发脾气。现在，愤怒也是他唯一敢放任自己流露出的情感了。

弗朗西斯绊了一下，由于忍受盔甲的重量太久，一下子跪倒在地。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他面前，伸出手来。他感激地接过了这只手，让罗伯帮忙拉他起来。
“我觉得我好像是在河流里面走过，”他颤抖着承认道，“甚至连空气都想推翻我。”
“你在这里停一分钟，调整一下呼吸。”
“我们能不能坚持下去，你觉得呢，罗伯？”
“要是上帝和格罗斯特坚持。”罗伯坚定地说。
弗朗西斯不是唯一一个停下来短暂地休息一下的人。理查被他家族的骑士环起来。他示意拿水过来，将它泼在了自己的前臂盔甲上，倒入了自己的金属护手中。
“他应该治疗一下那只手，罗伯。”

罗伯摇摇头，眨了眨眼，不让汗水流入眼睛之中。“他不会离开战场的；他不敢。他是唯一能守住他们所有人的人。上帝呀，弗朗西斯，你就看看你旁边！没有让他们溃散的只有我们背后那血淋淋的该死的峡谷，以及他就在这里跟他们一起的事实——他会跟他们一起献出自己的生命。”
在弗朗西斯旁边，一个拿水的人正拿着一个瓶子。他伸手去够，冲了冲嘴，吐了口唾沫，“你觉得狄肯知道他另一个侍从也死了吗？”
罗伯的肩甲在他耸肩时动了一下，抬了起来。“我肯定不建议你告诉他。你现在可以动了吗？”
弗朗西斯情不自禁，难以自制地说出了口：“如果我们被推到山谷里去，罗伯，我们就会被屠杀完的。”

“基督啊，弗朗西斯，你以为狄肯不知道吗？可当牛津回到战场上时，国王必须保留有剩余的兵力。要不然牛津就会像这刀子劈穿黄油一样，长驱直入，攻破约克的防线。那么我们就会被屠杀殆尽，不仅仅是前锋，还有每一个为约克作战的人。”
弗朗西斯冒着抬起面甲的危险，猛地吸了几大口气。“它臭的像停尸房……哦，耶稣啊！罗伯。”
罗伯转过身，但是倒地的不是理查，而是托马斯•霍华德。射出的方向古怪的一箭，也是够幸运的一击。他摇晃了几步，向前倒去。当他倒在地上时，剑折断了。他猛地弹了一下，然后径直躺着。
罗伯和弗朗西斯开始向前走，但是其他人已经在那里组成了一支护卫队了。理查正在发号施令，而在他们注视中，受伤的霍华德被抬起来，运到后方。

理查转过身，看到弗朗西斯站在他身旁：“看在上帝的份上，弗朗西斯，关好你的面甲！”
这是几乎是自两个小时前战斗开始后，他们第一次有机会说上几句话。弗朗西斯觉得理应说一些话，因为所有人都清楚，可能再也没有这种机会了。可是哪怕有任何可以治愈伤痛的祝福、任何能够像护身符一样激励他们的话语，此刻他都想不起来。他所能做的就是脱口说出真相：
“狄肯，这就是地狱。”
理查顿了一下，扭转过头。“我知道。可是如果我们输，了弗朗西斯，如果我们输了……”
他移到一边，开始吼出命令，朝着约克正在败退的战线示意，家族骑士重新集合，疲惫不堪的人们用嘶哑的声音吼出“属于约克！属于格罗斯特！”
在铁手套内，弗朗西斯的手已经被汗水打湿的滑腻不堪。皮革粘在他的手掌上，手指被挤得难受，十分僵硬。他紧紧地握住他的剑，跟着理查回到战斗中。

蒙太古的人被吓了一大跳。在弥漫的雾中，这些新来者飘扬的旗帜在雾中被遮住了，不太容易被看见。对于惊慌失措的人来说，似乎闪烁着的就是一个在飘扬的太阳……约克家族的灿日。一声大叫喊道：“伏击！”。侧面守卫的弓箭手向这些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他们中间的约克骑兵和步兵投下了一阵箭雨。
马儿嘶叫着，向后撤退。牛津的人马踉踉跄跄地往回撤，流着鲜血，震惊失措。牛津像一个精神错乱的人一般咒骂着。那个**养的蒙太古背叛了他。他又投向了约克，就像他们担心他会做的一样。整个队伍里响起咒骂着背信弃义的声音。他们朝蒙太古的一翼冲去，现在，人们因为一个错误竞相死去。

而同时，另一个信使从理查那儿来了，他气喘吁吁地站在爱德华面前。
“我是马特•弗莱彻，陛下。格罗斯特大人命令我告诉你，前锋依然坚守着。”
有人递给爱德华一个酒壶。他接了过来，喝了一大口，把水洒在脸上、盔甲上。水瞬间冲走了血红。
“他怎么样——事实上？”
那个年轻人犹豫了一下。“战斗得十分凶残，陛下，但我们还没有让步……”在溪谷陡峭的山坡上的景象让他加了一句，“到目前为止。”
爱德华点点头。“告诉格罗斯特，蒙太古的战线正在减弱。我知道，我给他的要求实在太大。可是如果他能再坚持一会儿……”
“我会的，陛下。”马特疲惫地说。爱德华开始转过身，停下来，又回头扫了一眼那个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