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和严月侬一样,殷传苼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走到如今这步田地的。
小的时候严月侬是一个蛮任性的小宝宝,因为上头的哥哥姐姐都疼爱她,把她骄纵得说一不二,如果不是燕柔阿姨一直规训着她,恐怕就要长成一个小恶霸了。他还记得很小的时候,爸爸妈妈去上海的外婆家,把他送来严伯伯家暂住。月侬那时候也才四五岁,已经很有自己的主意了,整天嫌他这玩得不对,那个玩得不好,抢了他的洋娃娃要他玩小汽车。他本来就思念爸爸妈妈和哥哥,又被月侬指挥来指挥去,所以终日只会哭泣。后来有天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严伯伯把月侬打了一顿。
他原本以为月侬挨了打,肯定会迁怒到他身上,然而她眼角泪痕没干,就先来抓着他的手问他:“我欺负你了吗?”
他不知道怎么应。
严月侬一咧嘴,又有了哭相,然而却依然振振有词:“我不想欺负你的,我想跟你好好玩。我没有想欺负你,我把我最好的玩具都给你。我会对你很好的,你不要想家了好不好?”
记忆里那个小女孩子,在刚才的严月侬身上重现了。
她总觉得他冤枉她,所以为了给自己洗脱罪名,她很笨拙且很努力地对他好,可这一切是赎罪,是补偿,是霸占。
严月侬口口声声说爱他,可她不会爱。严月侬一直以来只会把她认为好的强塞给他,并且希望他最好能因此而感恩戴德、死心塌地。
他想,爱一个人,是要知对方所知、想对方所想的。一对爱人,并不仅仅是生活上的伴侣,而且应该是灵魂上的知音。比如此刻,他质问她的原因真如她所想,是在责怪她害得刘静萍淋雨吗?
坐在床边浅叹一口气,殷传苼听到浴室里有了水声,出声提醒:“这里的水烫,你小心点。”
“喔!”里面的人应声,然而过了一两秒钟还是低声惊呼,“呀!好烫!”
殷传苼深叹一口气,心里只剩下了个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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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月侬心事重重地洗完了澡,白净的皮肤被烫得微微发红。外面的大雨没有要停的趋势,空气被冲刷得低了好几度。殷传苼的衬衫很长,遮住了她半截大腿,所以她大喇喇地单穿着一件衬衫走了出来,同时把裤子丢还给他:“裤腰太大了,总往下滑。”
她手脚并用地爬到他身边,挨着他躺下,见他头上有汗,就把自己用来擦头发的毛巾给他劈头盖脸地擦了一通,同时痛心疾首地问道:“还是很痛吗?要多久才能生啊?”
殷传苼侧过脸看了她一眼,心中有无数句话回答:生孩子怎么可能不痛?当然是越到了要生越痛!他也是第一回生孩子,怎么知道什么时候能生?……
话到嘴边,只有一句生硬的:“不知道。”
严月侬看出来他欲言又止,但只以为他是痛得连说话都懒得说,所以很灵活地从病床上爬起来:“我去问问大夫。”
“你穿成这样,”殷传苼喝止了她,“怎么出去?”
“喔……”严月侬应了一声,慢吞吞又躺回了他身旁,“刘学姐过会儿就叫吴叔给我带衣服来啦。”
说到刘静萍,她短暂地沉默了一瞬,随后把一只热乎乎的手搭在他的肚皮上,开始专心致志地做小伏低:“传苼哥哥,你不要生气啦。我知道你不是怕刘学姐淋到雨才生气的……”
殷传苼心中一动,等待她的下文。
“我又让你出洋相了,对不对?”严月侬低声下气地对他赔不是,“我之前不知道嘛,还以为带她来,她看到你这样辛苦,就能让你们破镜重圆呢!”
殷传苼只是凝视着她不语,她只好低头认真地用掌心去蹭他的肚皮。蹭了半晌,她举起手冲他笑:“搓起泥了。”
殷传苼当即就抓着手腕把她的手丢了出去。
“好了好了!传苼哥哥不要生气,我唱支歌给你听。”见他转身背对向自己,严月侬把手磨磨蹭蹭地又搭在了他的腰侧,哼起童年时妈妈哄他们睡觉的一支曲子。
那个时候,真是好日子啊。
曲子是上海话的腔调,她软绵绵地哼着唱着,忽然惊觉殷传苼又绷紧了身体,显然是又痛起来了。
“殷传苼,不然让医生给你做剖腹产手术算了?”她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轻轻地抚摩他的肚子,“你痛得这么难受,捱着也辛苦。长痛不如短痛,干脆来上一刀,还有麻药可以打呢!”
殷传苼被腹中一阵紧似一阵的绞痛折磨得头昏眼花,又听她这番毫不靠谱的言论,不禁怒从中来,反手推了她一把。
“哎你,”严月侬被他推得一晃,“我这也是在帮你想办法,你勇敢点!”
殷传苼听她这话愈发生气:小时候他害怕打针,她也总叫他勇敢点,不要当个胆小鬼。可这事在她看来就和打针一个道理么?他不愿意做手术纯粹是因为害怕?
“严月侬!你要是没耐心等……”他气喘吁吁地转头对她怒目而视,“你大可以……现在就回家去!”
听着他断断续续的痛哼,严月侬觉出了心疼,半是抱怨半是哄:“我又没有什么坏心思,你不领情就算了,跟我生什么气嘛。生气还不是你自己难受?”
殷传苼听她言下之意就是他狗咬吕洞宾,不识她的好心肠,明明是她说话不经头脑,倒还成了他不知好歹,不禁愈发恼怒起来。忍着剧痛转身,他一口咬住了她的胳膊。
严月侬被咬了一大口,先是惊,后是笑:“你咬嘛你咬嘛,随你咬。”
她平时对其他人都很讲道理,只对亲近的人任性,是个标准的窝里横。但是一旦脾气好起来了,也是相当的好。殷传苼这一咬之下,她反而美滋滋起来:终于,她也能为他出点力。
殷传苼疼得头昏,无声地干呕了一下,想要拿杯水喝。松口之后抬头,才看见严月侬笑眯眯地盯着他看,还带着点眉飞色舞的意思。他恨得一咬牙:“看我狼狈,你就得意了?”
严月侬一愣,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也气得一搡他的肩膀:“殷传苼你现在怎么这么会冤枉人?”
他本就在专心忍耐腹中潮水似上涌的疼痛,努力地调匀气息,被她这么一推,当即又乱了呼吸的节奏,心理生理双重打击一起袭来,腹中的疼痛更甚了。
严月侬刚才以为他有闲暇批评她两句,是已经捱过了这阵痛劲,没想到殷传苼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最后竟忍无可忍地痛叫出声了。她手忙脚乱地把胳膊往他嘴里送:“你咬我吧,别叫,怪吓人的——”
殷传苼果然一口咬在了她的手腕上,手腕上有洁净的肥皂香气,她顺势把他扯进了怀里,一下一下地轻抚他脊背,这样的安慰也的确叫他好受不少。然而只是身体上好过一些,心灵上依然遭受重创:他都疼成这样了,她还想的是要他别叫、别吓她?
严月侬搂着拍着殷传苼,自以为安抚得颇有成效,然而还是听到他低声咕哝道:“严月侬,你良心坏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