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章
吴 赤乌七年(魏 正始六年,蜀 延熙八年)冬,公元二四四年
一位老人俯卧在床上,眼睛半开半合,下眼皮浮肿的厉害,眼珠子也全然没有神采。他嘴巴微微张开,露出排列稀疏的牙齿,剩下来的也岌岌可危,因为他没有服食五石散的习惯,所以总算还算白净。他口边还有唾液的残余,虽然家人对他照顾的无微不至,但是时常控制不住流下的唾液叫人防不胜防,也彻底摧毁了老人康复的信念。他有三分之二的头发已经变白了,胡须也一样,但同牙齿一样,都是稀稀落落的。叫人不敢相信,这个病入膏肓的老头子,会是当年叱咤风云一个手势就能决定千万人性命的人物,不过即使在现在,他的权势依然存在,但只是因为他的威望,而非力量。
屋中弥漫着中草药又苦又甜的气味。房子很大,而家具于屋子的体积比起来却少的可怜,除了病人睡的榻以外,只有一条几案横在榻前,上面放着一只陶碗和一只团磁的茶钟,却没有茶壶。本来几案上放的是成堆的公文,看来是家人怕他劳累,已经悄悄的搬走了,只余下曾经决定了多少人命运的竹简的淡淡痕迹。西南角上放着一盏长信宫灯,隐没在阳光的阴影中。三面墙壁基本上是空的,阳光从南面的窗子斜斜的射进来。只有朝西那面上,挂着一口宝剑,缠绕着大红色的丝绦,也许有些年头了,颜色不是十分艳丽,剑鞘上刻着几个嵌金的篆字:“御赐镇西将军陆逊见剑如见孤面”。不知道为什么,这几个字却被对着向里的一面放了。正对着宝剑的东面是一扇雕刻精美的屏风,将这间病室与外间隔离开来。正中间生着炭火盆子,考虑到病人的承受能力,与他隔着一层纱笼,并不太旺,只能微微感到一些暖意。木炭有些潮湿,烧起来的时候偶尔会发出噼啪的响声。正是这轻微的声音吵醒了年老的病人,他张开迷离的眼,定样样对着那火盆子,他刚才正好梦见自己曾经燃起过的七百里大火,烧得遍地无处不冒烟。回想起梦境来,陆逊不禁歪着嘴微微一笑,又有两滴口水滴落到他的床单上。
这时有一个身影挡住了火盆,也阻碍了他的回忆。那身影伸出手来,用一块柔软而又散发出淡淡茉莉花香味的手帕替他擦去了唇边残留的唾液,并轻手轻脚的向火盆里添了两块木炭。风华不再的老人或许感到有点不好意思,将头动了动,用含糊不轻的声音说:“夫人,什么时辰了?”
陆夫人回过身来,她大概五十岁上下,肤色却依然白皙,全身没有什么多余的首饰,一举手一投足间却显得雍容华贵之极,她并没有马上回答她的丈夫,而是用她那漆黑中带着一抹墨绿的眸子略有些担忧的看了他一会儿,才道:“辰时了。”
老人猛地一惊,竟然挣扎着要起身来:“这么晚了,再不去府上,太子爷要怪罪老臣了。”
“你给我老老实实的躺着!”陆夫人说,“夫君怎么又忘了陛下让你好好休息的话了么?再多躺一会儿吧。”
陆逊想起自己在昨天已经被主公告知在家修养的话来,这才重新躺好,被拉回无情的现实中,他的胸口好象缺失了一块——那一块是一段属于他的时代。“你叹息什么呢,你为什么哭泣?”陆逊用少有的温柔问他的夫人,只是进的气多,出的气稀。
“哪里有叹息,哪里有哭泣,妾只盼着老爷的病快快好起。”陆夫人转过身去,不想让夫君看到自己红肿的眼睛。
“我自知不能长久的了,背上的疽,又在作痛,心中像是压了一块石头,叫我喘不过气。”
“大夫说这不碍事,大人且放宽心。”
陆逊咳了数声,勉强止住,半晌,才缓缓说道:“难道老夫之病是大夫可以判断的么?不过人孰无死,老夫对死,看的倒是不太重。”
“相爷,小少爷给老爷请安来了。”丫头小霏细声细气的在门口禀报说。陆夫人望了望陆逊,见他微微点头,便走到门口点手吩咐说:“叫你家少爷进来。”
他的儿子陆抗看上去虽然有些单薄,但他自信满满,以不到廿岁的年龄,龙行虎步走过回廊,恰有有一缕初生的阳光照射在他玫瑰色的脸庞上,使他显得是那么的仪表堂堂,威风凛凛,就好象是神君降临了人间。陆抗在门口见到他母亲,便笑着说:“娘亲老人家早啊,阿墨给娘请安了。”陆少爷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陆夫人盯着他的眼睛,小声的问:“你这一大早上哪儿去了?”陆抗嬉笑着说:“没上哪儿啊。就是到宫中去转了一会儿。”“阿墨,你怎么不听为娘的话呢!”“孩儿不肖,让姆妈担心了。”陆夫人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唉,你且去吧。等会见着你爹,别跟他提宫里的事,知道吗?出来为娘还有话说。”“知道了,姆妈放心吧,孩儿有分寸。”“去吧,说话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