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廷西路|慈宁宫]---慈荫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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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观音保在这里的出现，并不感到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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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皇玛嬷告退，走出慈宁宫偏殿的门，在遇见紫藤花之前，观音保正站在垂花门下，我一眼就看到他。几日不见而出现的空白，原因不在于松鹤胡同新葺缮的郡王府是不是绊住了他的手脚，在于我。我几次不见他，离开过去依赖的洞穴，躲起来，隐秘地舔舐难过，像得了一场怪病。人对苦厄不存在预见，它乍然发生，留下大小不一的创口。创口不会愈合的，它会溃烂，会结痂，会痛，然后等遇见某位聪明人，他则会说“岁时流转，总会过去”。岁时的存在教人忘记，创口的疼痛让人记起，这像是一出矛与盾的戏，长长久久地演下去，我长长久久地好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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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他。暮春时候的阳光也灼热，少年人的脸被晒的微红，眼神像一只可怜的大狗。我也只是看着他，不像面对窗棂格子那样让他离开，握紧手里的文卷，从他身边走过。观音保他跟过来，起初是沉默的，小心的，又像一名忠诚的卫士。我们一起经过紫藤、玉兰、银杏、槐花和丁香，一群有花朵没花朵的绿荫高树及艳红色的矮圃园。我只有在“不经意”的时候朝旁边看过去，然后在这一回安静的——甚至可以说有些怪异的——行走中，感觉心膺被吹开了一道口，风趁势，浓稠、靡厚的哀愁转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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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去把皇玛嬷抄写的经文放到慈荫楼中的佛堂，（不到慈荫楼，将过花园的一架汉白玉石桥，我总算停下来，赶在他开口之前，把他的话截断——观音保，你可不要做那样的聪明人。我竟然想这样祈祷。）你要这么一直跟着我吗？

如果半夜醒来 我就回

（观音保的影子喂饱了漱芳斋的楸树。它绵绵又长长，含蓄待发的情感顺着脊骨蔓延到地上的影子里去，与日照光景中的树影交织在一起。它们像夜晚汲取月霜的寂寞那样，急不可耐地再次吸吮这些新鲜的养料，一遍一遍，一回一回。我曾在屋里看他，透过窗纱，那只是一个模糊的身形，在光照之下被勾勒出了一圈，离得远，所以变成了小小的一个，它因为足够诚虔，像一片面壁的达摩，印在清宵的夜里、无尽的脑海回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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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回去吧！我那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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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要和他们一个样，我又这样祈求着。不要变成怜悯的空口的智者，不要说那些世俗易懂却堂皇的话语，不要自高而下地俯视我的痛苦，不要把我推给渺渺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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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你和我一样——在你心中可感知的哀痛有一分时，会否和我一样恐慌、不安？是不是和我一样害怕失去？那么，我们就可以相互依偎、相互取暖，躲在挥就的命运角落里，隐身在此处，就请你和我一起痛苦好不好？）你在害怕吗，观音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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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剖心自伤，伴随着披山阁的婆娑树影，几近要酿成鸩酒，耽于苦思，毒杀愁肠。而在刻下面对观音保时，我却再难维系过去虚假又脆弱的面具。话说出口，遭内心涌上的不安蒙头湃了过来，人甚至有些发抖的。面对他的红眼眶，我唯有以眼泪还酬他，遂低下头，拿手上的文卷遮住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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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害怕，观音保（菩萨什么时候可以听到我的祈愿）我什么……都没有了……（眼泪使嗓子发紧，哀苦变得细小又厚重，跟随呜呜咽咽的悲泣，泛滥、摇荡）

？

（哭声是发自心里的呼啸，如残夏的飓风过境，貌似繁荣欣欣的枝条顷刻间即可成为颓萎一地的败叶。浮靡的青片不具有松竹的品格，心膺里的荒芜不消风几多吹拂，很快就败显出来，于是你便可听到哀凄的哭声在眼睛、在耳朵、在心里飘荡。慈荫楼里由祝祷塑造的佛像金身或许浴在日照中大发光彩，皇玛嬷抄录的经文纷纷如菩提叶散落在地上，诸此大抵也是菩萨见我自溺于悲苦，不愿人困于苦海浮沉，于是让观音保的怀抱接住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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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原上复现生机。我再没有像这样哭过，极大声地，上气不接下气地，将脸埋在他怀里大哭，乱七八糟地任眼泪横流，也不顾不管去擦拭，呜呜咽咽地闷头哭着，直哭到用足了力气才使自己抿嘴抽泣，眼眶兀自含泪，有话要讲却开口先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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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动（敏感地害怕这个拥抱会发生一点松动，我这样命令他，继而也用紧了力气去拥抱，耳朵靠在他胸膛的时候能听到那里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应在自己心头的鼓点上）……观音保，你需要我就和我需要你一样。别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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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怕痛，痛是真实感。我需要痛感来提醒我此时此刻此地的拥有，这座濡湿的雨季里的泪桥，是观音保将我揽过对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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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嶽，你要答应我——答应我，你今天对我说的，永远算话。（我没有抬头看，哭过的眼睛发酸，涨得疼，我仍忍不住地流眼泪。在人建立诺言时，总要四目相对，眼睛望眼睛，望到对方的心里去，找到自己要的、对方给的爱意和信心。观音保的，我不必看，他的好似盛得满满，亟待要我去取，所以我不必看，要他的一句话就足够了。）

（可我能给的仍不足够，至少目前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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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怅然失去依存的憩息地，依赖的心安之处，熊起初只会用原始及暴躁的哭喊或哀嚎，将伤怀和悲楚丢掷在情绪的旷野外，化为尖锐的武器。无助的野兽凭借本能的宣泄情感，以掩盖自己当时的无助与无望，等待精疲力尽之后，尚无力去把零落的碎片拼好，先用距离做起伪装来，冰冷的、淡漠的、克制的，随文学家们的便，从一个极端跑到另一个极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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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我已经足够累了，就连对悲伤的表达也略显疲惫，以至于要给出承诺，就要先睁开眼，抬起头来，使观音保看清楚此刻我眼中的他自己——我是希望他能看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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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我这么看着他说。仰起脸，下巴抵着他襟前的一朵月白云朵纹样。云饱饮了一顿泪雨，载满悲愁，沉甸甸的，此时的他的心和我的心，却又轻飘飘的，一如此时的笑意，嘴角一抿，还是笑了）我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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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酸乏，我直张着，末了又把泪珠抹到他怀前。这是最后两颗了。）我不要哭了（一吸一顿地说着。华严经里说难思苦海里现神佛，我不需要多等了。）皇玛嬷几乎每日都叫我来慈宁宫，你向她请安时就能见着我，我不躲你，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