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灰沉沉的天底下,忽而来了一阵寒风,很快便簌簌地下起雪来。今年的第一场雪毫无征兆地降临了。是的,与他那相隔万里的故土不同,一到十月份,冬将军便早早地光顾这片北方的土地了。
雪一片片落在他的头上。他就这么站着,望向东方。那是风来的方向,也是他那日思夜想的故乡的方向呵!风吹着他的脸颊,像母亲用粗糙的双手抚/摸着他。他是多么渴望能回到那里,他的祖国啊,他那饱经风霜的祖国母亲,不也正深陷到在名为战争的暴风雪中吗?而就在前几个月,他还有那么一个回到母亲怀抱的机会。如今,他可能这一生都无法再踏上那片熟悉的土地了。
不,哪怕如此,他也绝不会后悔做出这个选择,就像他从未后悔过四年前独自一人远赴异国求学一样。至于如今这件他擅自决定的事情,要是妈妈知道了,或许会担心,但也更会为她的儿子而骄傲吧;濠镜和晓梅一定会支持他,嘉龙倒是可能说他又在逞英雄了,明明,最爱逞英雄的就属那个要强的孩子啊;还有,如果可以,他也多想让爸爸知道......
“同志!别站在那儿了,这对身体不好——我是说, 您可能会生病的。”一个声音将他的思绪从风中拉了回来“快进来吧,大家都在屋里烤火呢。”
纷纷而下的雪让他有些看不清眼前这个斯/拉/夫青年的脸,但他依然认出来了这张还十分稚气的面孔。他记得这个十七岁的青年,伊万•布拉金斯基,他刚刚中学毕业的小战友。十七岁,正是最活蹦乱跳的年纪呢,而那双紫罗兰色的眼中却闪出与年龄不相符的沉稳来。
“谢谢您的关心......我这就来了。”他对他的战友回了一个小小的微笑。
所有与丛林共同生活过的人都清楚:林子的深处就是鸟儿的乐园。从春天的第一声鸟鸣到冬将军的来临,白桦林里都时刻回响着那些小巧的精灵的合唱。
这样的日子却在1941年6月22日彻底结束了。欢快的合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枪声、爆炸声、哭喊、尖叫。林子里的鸟儿从此就带着它们的欢歌销声匿迹了。
他们的连队暂时驻扎在一个静卧于白桦林旁的小村庄里。这个村子正如其他村子一样:丈夫,儿子,甚至是女儿,都像那白桦林里的鸟儿,被战争的枪声驱赶着飞走了。只是他们并非像鸟儿那样,因为受了惊去逃窜。他们,是为了他们的亲人,他们的故乡,他们的祖国,为了他们曾经所拥有的一切,飞向各个战场去了,留下了他们的母亲和年纪尚小的弟弟妹妹们。而被留下的人们,只能日复一日望着白桦林,等待飞鸟归林的那一天。
黑夜里的村庄安安静静睡着,仿佛战火从未席卷到这片土地上。而小小的屋子里正挤着五个喧闹活泼的年轻人。他们最小的十七岁,最大的也只有二十岁,来自世界上不同的角落:俄/罗/斯、立/陶/宛、波/兰、爱/沙/尼/亚,还有远在东方的中/国。壁炉里不断跳动的火焰给他们青春可爱的脸染上黄金的光彩,照得他们的眼睛闪闪发光。这群来自天涯海角的青年们带着不同的口音,却说着共同的语言,最为奇妙的是他们完全能够理解彼此在说什么——哪怕他们中有人还只是第一次见面。这场“暴风雪”将他们从故乡母亲那里带走,又把他们吹在了一处,然后把他们的命运联系到一起了。
“托里斯!”金发的波/兰小伙子从到这里来起就几乎没安静过,兴高采烈地和他刚刚重逢的旧友聊个不停“简直是做梦一样,真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你!这真是......我们有多少年没见了啊!”
那个叫做托里斯的青年因为激动而结结巴巴喊着朋友的名字:“啊,菲——菲力克斯,是......是的,两年.......不对,今年是第三年,我们已经三年没见了。”
“瞧!我们见证了一对老朋友的重逢,多么值得高兴的事!”爱德华在一旁附和“这就是人们说的——缘分吧。”
同伴们为此欢笑了一阵,很快又聊起另外的话题来,伊万却没认真听下去了。在一闪一闪的火光中,他看到了他留在家中的姊妹们。不知道她们现在过得如何呢?又或者,她们离开了那个小村子,去了更为安全的地方——这是他最希望的事,但那种地方又是在哪里呢?啊,还有妈妈,还有阿尔洛夫斯基叔叔......如果他们也如此有缘分,一家人说不定就会在某处短暂地团聚呢。
有托里斯在,大家又都是同龄人,菲力克斯很快就把白天时的拘谨抛得远远儿的了。他对那个有着东方面孔的朋友十分好奇,像个小孩子一样在王耀面前问着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一会儿问那里是不是每个人都会武术,一会儿问东方的神秘咒语有哪些,一会儿又问起中医到底是个这么回事了......总之,想到什么,他就问什么。
“冬天也像这样下雪吗?”
“在我的老家啊......是会下雪的。”
“那,也能下这——么大吗?”他特意拉了长音,然后又转头看向托里斯“我第一次来这儿的时候,就遇上了大雪!然后我就被困在了路上,又迷了路。好在后来遇到了托里斯,当然还有他的爸爸。要不是托里斯发现了我,现在我还不知道在哪呢!”
“我没帮上什么忙......主要还是靠爸爸.......”突如其来的夸奖让托里斯有些不知所措,他腼腆地笑着,摇了摇头,很快又把头低下。大概是离火炉太近,被热烘烘的火气烤的,他觉得他的脸有些微微发烫。
其他人或许没有看见,但王耀注意到了这个青年害羞的模样,突然忍不住想逗逗他,问道:
“托里斯,你多大了?”
“十九。”
“还在上学吧?”十九岁,濠镜今年也应该十九了吧。王耀想起他那个从少年时便主动扛起家庭重担的弟弟了“家里还有其他兄弟姐妹吗?”
“在莫/斯/科上学,一所艺术学院,学的美术......我是独生子,没有什么兄弟姐妹。啊,在维/尔/纽/斯还有个远房表妹,只是很少联系了。”
“美术,真好啊。有没有恋爱?像你这样的小伙子,正是小姑娘们喜欢的类型啊!”
立陶宛青年又一次飞红了脸。他扭捏起来,两只手不倦地搓着衣角,讷讷半响也没人听清他的话。但他的好友抢先帮他做了回答:
“哈!恋爱?托里斯?”菲力克斯大声笑着“这两个词是不可能组合在一起的!一走到姑娘们面前,他就只会在那儿傻站着了,半天才蹦出一个字。他太容易害羞了!”
托里斯彻底不再出声了,把头深深低了下去,不想让朋友们看到他通红的脸。王耀倒是有些后悔去逗这个羞怯的青年了。
“小伙子们!”
斯米尔诺夫营长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大概是偷偷听到了年轻人们的谈话,脸上还带着笑,但他为了维持自己那威严的形象,又努力地让脸上的神情变得严肃一些,这反而显得有些许滑稽。伊万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紧跟着,大家也都笑了。
不过营长对这阵笑声毫不在意,继续说着:
“我想,你们是时候该睡觉了。”
“可是,”菲力克斯颇不服气“营长同志,现在明明还早着呢!”
“菲力克斯——你叫菲力克斯没错吧。明天你可是要起来巡逻的!还有你们,所有人。可别让我揪到你们赖床!”
不管怎么样,五个年轻人最终还是在营长的催促下爬上了各自的床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