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识字课上个月便结束了,我早晨开始跟读正班,虽然还没有正式拜入小圣贤庄,但是颜二师公已经打算为我拟字了,他颇喜欢我的……数学。
这日早晨上完课,学生们便开始每日的论道,我腹痛便是这个时候开始的,初时还行,过了没一会就开始在里面千刀万剐了。
我只好皱着眉头忍耐,慢吞吞离人群远些,耳畔嘈嘈切切,又为昨夜张三似乎是看到了,又似乎是没看到而头疼。
结果张秀这瘟神倒是不散,忽地喊我。
“姜婴!”
我扭过头,“什么?”
旁边便有人笑开了,“姜婴发呆呢,姜婴,我们方才在论一个问题,从前都是论家国生死的,今天也不知道怎么的起了个有意思的题目,娼妓同乞丐,到底哪一方更得体些?”
我愣了愣,耳蜗刺鸣了一声。
“子犹这边说是乞丐,娼妓辱己躯体求荣是为脏贱,我们子班这边却觉得娼妓更得体些,因为乞者连生的尊严都难维持,你觉得呢?”
子犹是张秀的字,纵然张秀傲慢,但也觉得娼妓更下作些。
“诶,人家一个小陪读,字都刚识,别难为人家,这道题肤浅来看是说两者的地位,其实要我说,里层的意思应当是命和尊严,到底哪个更重要?”
“那自然是尊严。”
“此言差矣,没有命又何来其尊严?”
我肚子里正在下油锅,只望了他们一眼,嘴唇嗫嚅了一下,竟是没说出话来。
张秀原本神色促狭着,他方才问我这道题分明是知道我原来就是个乞丐,肯定是要我支持他那边的,现下却挑了挑眉,大约有些诧异我的气色,手指戳了戳我的肩,“病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手有些抖,拍开了他的手指。
张秀一愣。
我望着张秀,“这道题你们能论出个什么结果来,小圣贤庄这样清雅的日子,读书论道煮茶谈情……你们既没当过娼妓,又没做过乞丐……还是换道题吧。”
众人皆是一愣,随即顿觉扫兴起来,张秀被我拂了面子,沉思片刻回道,“你这话说的不对,照你这么说难道不种过菜,就不能品评菜的口味了吗,岂非片面而荒谬?”
张秀的眼睛清亮,是那种不知人间疾苦的清亮,他回得很好,而且他也觉得自己是对的,浑然的正气。
但人的尊严苦痛是不会因为你们那傲慢的、居高临下的评品就能得出结果的。
“你说的对。”
我冲他点了点头,转身就走,完全不想同他辩驳,只想回去躺着暖肚子。
张秀一顿,并没有因为我的认怂开心,反而他的唇抿成了一条线,他知道我在敷衍他。
走的时候背如芒刺,大概就是张秀的,他确实是个很固执的少年,不过少年气本就大多如此。
我却没有直接回我的屋子,只站在张三房前徘徊,我不晓得他在不在,也不敢去看他在不在。
也许会被遣返回去,小圣贤庄是不收女弟子的,我又不是李姀那样的贵门女子,纵然没落了也有家族余荫,张三也许会让我回韩国张家,张秀说张家的门客大多都留在韩国。
我怕他觉得我骗我,虽然实我从没亲口说过我是男孩,不过也确实将错就错了下来。
我坐在台阶上弯着腰发呆,左思右想,都觉得天要亡我。
直到那双干净的履踏到我的面前。
“……先生。”
我小声得不行,既想同他说话,又想自己消失。
“台阶上凉,看着还失礼,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哦。”
张三先生语调轻快,并无异样。
哎,张三是真的好。
想到要离开了,就要掉眼泪。
我有些后悔之前为他掌灯时,偶尔因为他看的书台晦涩而发呆了,要是我知道我这么快……这么快就要走的话。
见我没动,张三顿了顿,从袖子里递出一方手帕来。
“好端端哭什么?”
“不是哭,”我抹了抹眼角,“只是眼睛里流下了水。”
张三,“……”
张三沉默了一下,可能在为我的智慧震惊。
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
“先生知道了吧?”
我抬起头来,奇怪得很……我其实很少那么脆弱了,人经历过一些绝境,就会坚强不少,可对着张三总是屡屡失效。
我知道了,还是因为张三太好了。
他救了我,从不是我救了他,他予我衣着、予我身份、予我口粮、予我平安。
我这近半年的安逸、我所有的快乐……都是因为他。
“嗯,知道了。”
张三点了点头,直视着我的目光,眼中朦胧,看他的模样也成了雾中花。
“我不是故意骗先生的……”
“嗯,我也知道,”他话锋又一转,“可是——”
“先生别赶我走。”
这大概又是我人生大义大勇的巅峰,我实在是……好吧,我说实话,那时候扑上去抱着他腰在他怀里哭这事儿呢,我当时想的确实是,一来卖惨,二来……靠,这他妈再不抱就得等到猴年马月了,趁着现在年纪小不为所欲为可能这辈子都没机会了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