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严月侬思考过无数次,她和殷传苼两个人小时候明明那样要好,怎么如今走到了这步田地?
——问题如果得到了答案,她就不必反复再想了。
严月侬的父亲有六个兄弟,他们小时候被同一个道长收养,成年之后各立了一份家业。她的父亲行二,从前行伍,现在经商。殷传苼的父亲颜修文行五,现在手下管理着一家公司,也在她父亲的产业里有不少股份。两家走动很频,家中无人的时候她父母常托殷沅阿姨和修文叔叔照顾她,反之亦然。
她刚记事起就知道殷传苼是她的小丈夫,他们长大之后就会像爸爸妈妈一样,住在一块,抚养两三个小宝宝。殷传苼也从小都是这样赞同的,他努力地模仿着一个“丈夫”应有的态度,对她千依百顺,什么都让着她。所以当十五岁的殷传苼突然喜欢上刘静萍的时候,她理所当然地认为殷传苼是变心了。
她企图让殷传苼回心转意,然而他无论如何都要争取这份爱情的独立。这是一场漫长的拉锯战,持续了约有两年之久。后来是她闹得过了火,月朗眼见得事情要没法收场,只好告知了一众长辈。她原以为殷传苼这个“负心汉”终于要得到惩治了,甚至想好了为他开脱的说辞。可是,大人们只怪她“胡闹”“任性”“已经是大姑娘了,不能再说这样的话”。
她不懂,为什么从小都说传苼是她家小女婿,而到了两个人真该相好的年纪反倒要劝着她离开他——明明丫丫姐姐和其苼哥哥就是从小要好到大的呀!她和殷传苼难道不应该这样吗?她和殷传苼从小一起长大,感情这样深厚,怎么到他们嘴里就变成要反对“包办”了呢?
那一晚上,她才发觉周围的人全是叛徒。也是这样的大雨,她独个人跑了一路,最后跑到爸爸公司的仓库睡了一个冗长的觉,险些丢掉小命。感冒引发了肺炎,持续的高热让她昏沉了一个礼拜,醒过来的时候身边的“叛徒”们都在,唯独没有殷传苼。
殷传苼给她留了一份情真意切的信,剖白了自己多年的情肠:他心里一直把她当个小妹妹,从前不懂事,如今懂事了,也该把事情说明白。他要她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并且在信里告知她,他后天就要从香港动身去英国。
严月侬才不信他的鬼话。殷传苼对自己嫡亲的小妹妹可是说亲就亲说抱就抱的,他要是真像信里说得那样坦荡,怎么她亲他抱他的时候反而要躲?分明就是心里有鬼!
然而他要走,她也无法阻拦。门外隐约传来人语声,是妈妈语气严肃地单方面地和爸爸开始吵架,批评他当初就不该开小孩子的玩笑,现在害得两个好好的孩子成了这副样子。爸爸低声地唯唯诺诺,满口就只有一个“知道错了”。
可是哪里错了呢?
把信翻来覆去地看,看到最后她想,既然殷传苼是这么一个糊涂蛋,那就让他走,她也不要他了!
既下了这个决心,严月侬就当真再也没去见殷传苼一面。直到今年的暑期出游,同学们约好了要一道去欧罗巴大陆做一次旅行,她才在英国又遇见了殷传苼。这次“意外”相遇在她的计划之中,她故意提前联系了与殷传苼同校学习的同学,打听到了他们学校舞会的地点。彼时她挎着金发碧眼的小男友,预备到他面前耀武扬威,却只见他正与刘静萍学姐翩翩地共舞。
那些汹涌的酸意又排山倒海而来了。仿佛一口暗井开了闸,泉眼里咕嘟而出的全是陈年的老醋——殷传苼的哥哥和丫丫姐姐是一对青梅竹马的佳偶,中学毕业的舞会上高调地求了一场婚,成为学校里的一段佳话。她原以为自己和殷传苼也会如此,自信满满地放了大话无数,结果最后殷传苼来了英国,毕业舞会上连支舞都没和她跳成。
她真想把心里的酸楚炼成硫酸,然后一口唾到他身上去!
努力把“弃妇”这个词从脑袋里甩出去,严月侬心想,他当年要走,不就是觉得她是个讲不通道理的小无赖吗?这回好了,她偏要做个有情有理的人给他看,她偏不赖着他。
令她意外的是,殷传苼还真是很欣赏她扮演出来的这一面,后来还主动发出了邀约,请她和她的朋友们一起去野炊。那天喝的是德国来的黑啤,两个人都喝得微醺,借着酒意,她才敢把当年的旧事与他重提。
她才知道当年的举措是多么过分:彼时她想尽种种办法,让殷传苼在刘静萍学姐面前出丑,却没想到嘲笑他的并不是刘学姐,而是那些青春正盛又满腹无聊的男孩子。殷传苼执意要走,其实也不纯粹为躲她,而是学校里那些可恶的人真是太多了,他也不愿再待下去。
“你当时年纪小,”他说,“我不怪你。”
严月侬喝尽了一罐黑啤,笑嘻嘻地冲他撒娇耍赖:“小妹给你敬酒赔礼啦!”
那句“我现在不这样了,你还会喜欢我吗?”她到底还是问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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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医院病房里,殷传苼握着拳头抵在腹侧,时不时地看一眼门口,只恨阵痛漫长,他不能立时出门去找严月侬——他都这样了,还得分神看着她、管着她,一个不留心就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来。
他还当她真有长进了!
正如此懊恼着,外面响起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声音在门口戛然而止。
“进来。”他实在没有力气给她开门。
严月侬知道自己刚刚又做错了事,所以垂头丧气、蔫头耷脑地走了进来。看殷传苼捂着肚子忍痛也不敢贸然上前,怕惹得他情绪激动,会雪上加霜。毕竟这次他会提前半个月住进医院,也是因为她。
殷传苼知道她进来了,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来,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问她话,于是也保持了沉默。待到腹中疼痛逐渐平息,他才擦干了额头热汗,一边问话一边看向她:“知道自己做的不对,又开始装乖宝宝了?站在门口不进来——”
他看着湿漉漉的严月侬,只觉得难以置信:“外面这么大的雨,你还跑出去找刘静萍?”
严月侬看出了他的不悦,心中的委屈又浓了一层:“我知道雨大,你也看到了,她没有淋湿——出去的时候我送她的,也没有让她淋到雨。”
她语调故意保持了冷淡和无所谓,可是眼角微微泛红,一看就刚哭过。
见殷传苼只望着她不语,严月侬皱着眉头抬起头,是一副很不服气的样子:“殷传苼你讲点道理好不好?医生说你这样不行,如果有孩子的妈妈陪在身边你能好受点,我也是为了你才去找她的。你之前又没告诉我孩子的妈妈是谁,我找错人了你也不能怪我吧?我够小心了,我把伞都让给她打,天要下雨,又不是我能拦住的……”
“不要说了。”殷传苼背过身,从柜子里找出来一块干净的毛巾递给她,“去洗个澡。”
严月侬接过毛巾,还想为自己辩白,可他分明不愿再听下去——哪怕她要委屈死了,他也不肯听。